觀慕夏展所得

不是每一場展看完之後都會有「好棒棒～」、「好喜歡」、「好精彩」、「從導覽中學到很多」以外的心得的。
這一場展看下來，歡心滿溢的原因大概是一來自己本來就喜歡慕夏，沒有特別做功課但也不是毫不瞭解，
二來順便為同遊的友人導覽，自己也因此得出收穫，三來展出作品與手稿的本身的確動人。

喜歡慕夏極為容易，他不是野獸派的狂彩厲色，也沒有抽象畫的莫測高深，
只有許多漂亮的人物與構圖，其中很多本來就是賞心悅目的商業作品，
因為母親與自己都喜歡，以往也就有涉獵，對其作品在新藝術浪潮上的地位稍有概念；
於是在展場裡便借了展場作品和友人討論起作品研究與方法論這種題目。



像茶花女和米迪雅這兩齣戲的劇院海報，在構圖上都利用了基本的幾何圖形來構成畫面比例的均衡感，除了對稱與在人物頭部高度的圓弧能營造蒼穹般的空間感外，以圓框環繞主角頭部，在圓內集中視覺焦點的效果很強；長條方形的背景圖案在人物身軀的高度，視覺上也一路舒展了頎長的身形，卻因為採取了簡單的垂直線條，絲毫不干擾畫面。
背景圖案框架的冷硬也都被突出於框架外的前景柔和舒緩了；而且這些突出的物件，都選擇柔軟或有機的元素，如垂墜的布料或者美麗的植物，讓物件的外廓依其本性超出背景框範，打破完全均整的對稱幾何圖形，畫面顯得相當自然、沒有鑿痕，同時畫面中的主體也透過打破均衡幾何圖形而凸顯。
這基本上是現代影像處理軟體中的圖層概念充分運用的構圖，在為蒙地卡羅觀光推廣設計的海報上也很鮮明。觀光海報上，同時利用了平面繪法的裝飾型花紋和透視畫法的風景與人物，以前後景圖層的概念營造了非常豐富的層次感和立體空間，比茶花女海報上的白茶花和米迪雅身前頹然倒地的孩子更立體。


這是就構圖而言。


也可以用色彩來看。

茶花女瑪格麗特故事淒美，主角因肺結核香消玉殞；蒼白的臉色與白茶花被幽紫的星夜襯得淒冷；
而米迪雅的嫉妒和悔恨也在深濃陰暗的背景下顯出恐怖，發青的臉面在如血夕陽下，角色的痛苦被壓得更深沈；
至於風光明媚、小賭怡情的蒙地卡羅，就用了飽和而明亮的色調，而且各種色相並呈，橙黃、海藍、嬌紅、嫩綠咸備，畫面豐富。
尤其女郎鮮豔嬌嫩的紅唇，搭上猩紅衣帶與菖蒲樣花卉的紅色，打亮了整福作品的視覺焦點。
除了構圖和色彩，從人物眼神方向來看，茶花女的低垂淡漠、米迪雅的仰頸直視、到蒙地卡羅少女的仰天上盼，在在與作品氛圍同調。
至於背景設定與裝飾性花紋填滿、字體選擇、人物線條邊框粗線條勾勒，其實什麼都可以做為觀賞一幅作品的切入點；構圖和色彩只是我們當時討論所舉的例子，以上三張海報也剛好適合用做比較。由於我和友人一路到展場討論的是作品與創作的關係，就有機會對展場作品有走馬看花以外的仔細觀賞與分析，並藉不同的觀賞切入角度來玩味一幅作品，提升觀展樂趣。真正的趣味正在於從一樣的事物裡看出更多訊息。

本回慕夏展除了極為知名的海報設計外，還有許多油畫（斯拉夫史詩系列）與設計品及設計手稿，其中我最喜歡手稿了。
慕夏的插畫作品如繆思系列、四季系列、拜占庭裝飾頭像，以及以上所列出的海報設計，其實都是大家熟悉的影像，
我也在寫這文章時才從網路上隨便抓一張來放著，平時沒有收藏。
可特展的好處就是，策展單位多半會以完整呈現藝術家生平沿革發展為要務，所以展品往往包含不知名、不完整、未完成的遺稿，
在那些豐滿動人並描粗框線的女性形象之外，每張油畫的構圖都令我驚艷，
但手稿所呈現的藝術家創作過程，真的是此行最大的收穫。
從舞台服裝設計、飾品設計、裝飾性花紋設計到室內設計，從慕夏手稿中，我看見一項滿滿地呈現在其他完成作品裡的特質：
完 整 。
慕夏在我心中擁有構圖之王的地位，果然不單單是構圖能力精強，背後至少有他對影像與畫面的概念支持這種作品呈現風格。

單從以上舉例的許多慕夏平面設計作品裡就能看出畫面的豐富性：
豐腴濃麗的女性主角、簡單幾何圖形外框、精心設計的標題文字、主要呈現形象（商品或插畫主題如寶石或星月等），還有不容忽視的裝飾性圖紋，在在構成畫面的豐富與完整，但不會太滿、不會太多。

在展場前半的心得僅只於此，直到我看見一個壁爐設計的手稿......
原來一張設計圖裡，除了設計作品本身的形貌、構成、表面質感與裝飾，慕夏非常完整地設想了作品本身如何鑲嵌在一個空間裡頭，那個空間如何在結構上與風格尚可能與這個華美的壁爐共存。
從這設計稿能見出藝術家在創做過程中不像凡人如我，只從設計物件的輪廓下手，慢慢補滿細節後，加上紋飾；
但慕夏手稿中驚人地呈現了一種全觀式的設計過程，照相般地完整設想了整個畫面中的配置、比例與質地。於是畫面中的主要物件果然是主角，但烘托陪襯的其他元素不是配角，而是完整畫面的其他部份。得到這個心得，回顧其他作品，驚異地發現，從油畫到商品包裝設計，慕夏驚人的構圖能力都極為完整，彷彿畫布或包裝盒的尺寸是他所設計，很自然地充分掌握每一個角落。那些裝飾性的圖紋，從來也不是作為填滿之用，是構圖的一個環節。這種如攝影般的全觀式畫面，的確超越了了荷蘭靜物畫的水平，是設計上驚人的豐富與驚人的完整。

用現代流行的攝影視角來看，攝影作品的構圖豐富性往往難及慕夏一二。
即便是如 Ursus Wehrli 這種刻意安排畫面的創作者，也只在單一畫面元素上做文章，遑論許多以簡潔乾淨的背景呈現藝術感的攝影或繪畫作品。
簡單是美，而且簡單不容易。只是我在慕夏的平面作品中，學到的是豐盛，以及呈現豐盛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