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January 18, 2013

開礦,是很難有良心的事業。

台灣島這種新簇簇的地質,本來就沒有什麼好發展礦業的,所以島上長居的人對這整個產業往往毫不瞭解。做為一個長期島居的台灣人,恰巧有一次機會到礦業大國居住,還在礦業公司工作,甚至能直接接觸礦地開採與投資,從此就真的打開了對這個產業的觸角。

這世界上有非常多的產業規模,小至家裡客廳的家庭手工業,大到全球連鎖的量販超市,都是大家熟悉的產業規模。但是就算是舉著兩弧金拱門的麥當勞,它在你身旁的也不過是一家分店,那個規模宏大的全球供應鏈和背後的房地產操作你都看不見,就像你看不見面前這個螢幕IC板上的黃金背後的生產過程一樣。每一塊IC上那點薄薄的黃金,當然不是樹上長的,都要從地表下取得,因為可以從河水裡淘的金沙早就被淘光了。從地表下取得黃金的這個產業離個人作業的淘金太遠,它已經成為每一筆開銷都以百萬美元計價的產業了。舉個例子,根據可靠的內線消息,世界第三大金礦是在一大片礦地上鑿到第112個井後才發現的;鑿一個井的成本是一百萬美金。我目前不知道有哪個產業比它更花錢,因為我對核能、航太與軍火的製作過程一無所知。

礦業最基本的限制就是:它極度燒錢。如果你要採的只不過是砂石、矽礦、硫酸鈉(洗衣粉的原料),那還好,這些便宜多了,因為礦藏通常離地表都不遠,而且量很大,含量又高;不過如果你要找的是黃金、鋰、鈾,這種非常稀貴、活性特大,甚至具管制放射性的礦藏,產業規模根本小不下來,只有超大、巨大、碩大無朋、富可敵國這些尺寸可以選。因為極度燒錢,根本沒有哪個企業體可以單憑自己的資金就把礦挖出來,幾乎都要跟別人借錢來挖才行。

除了極度燒錢之外,礦業的另一項特徵就是回收特別慢。花錢如流水,而且以百萬美金計;投資如教育,而且實質報酬的回收以年計。這些基本特徵決定了現代礦業的基本體質:它必須透過年復一年地不斷募資才能維繫,從而和金融業無法脫鉤,又由於回收非常緩慢而且風險極高,金流非常緩慢,不容易在一般股市或基金市場包裝成金融產品公開募資,所以基本上只會是跨國大型企業的掌中玩物。說是掌中玩物,因為礦地在探勘初期往往只能靠出售持股來募資,要維持自己股份的獨立性,通常要靠很好的運氣,才能在自己還沒從大股東被賣成小股東前就有很棒的探測成果可以證明礦藏價值,這樣手上的股份價格就可以水漲船高,可以努力地在各筆交易中間讓自己的持股維持最高。但通常都是在挖出些什麼之前就賣到幾乎要脫褲子了。畢竟用鑽石鑽頭鑿一個深井就要一百萬美金了,還沒證明裡面有夠多黃金的一塊礦地,很難用自己的一點股份換到夠多的百萬美金,來證明自己還沒賣掉的股份遠不只這個價格。這種百萬美金的遊戲,真的只有口袋夠深的人玩得起。

不管是IPO上市還是賣給跨國大企業,在巴西雨林深處的、在蒙古戈壁沙漠的,還有在西伯利亞凍土下的,礦地的所有權都離礦地上的工作者非常遠,比馬克思所擔憂的生產者與食利者和產品之間的關聯都遠得多。這些開發中國家的工作者往往在被高度開發國家的金主所控股的礦地上工作,但金主連製程和產品品質都不用管理,他們只要壓低成本和縮短回收時間就行了。我第一次體會到所有權的疏離能多麼徹底地把責任和良心從產業中拋開就是在礦業;連賣軍火的都要顧慮AK-47的品管呢。

成本奇高與良心奇遠造成了礦業非常穩定地遵守一項採集與搜刮原則:從取得成本最低的開始,耗竭後才循序漸進。因為花了那麼多錢在一個礦藏上,不搜刮一空是不合理的;何況礦藏又不是森林或湖泊那種可再生資源,就盡量竭澤而漁吧。這種竭澤而漁的慣例直接影響了以礦藏為原料的製造業,石化燃料是大家最熟悉的例子。當全世界的石油預估只夠再用60年時,幾乎所有的內燃機還是為汽油與柴油量身打造,不思改變,假裝能源問題終究可以被解決、假裝這世界上一定會有和化石燃料一樣體積小而且能量高的大量便宜燃料可以繼續放進油箱裡的;所以,在最方便的動力來源被用完以前,我們就不朝下一個目標邁進吧!因為整池的石油用完時,Esso, BP 和 Shell 應該會想辦法從含油的頁岩中榨剩下的渣出來,好再撐一會兒吧!畢竟研發和全面替換內燃機的金錢和時間成本都太高了。

因為礦業的一切,成本都太高了,高到無法用良心來操作,只能精算成本,以符合經濟效益,來保障股東利益。可以用黃色炸藥炸開整座山頭,以便開採結晶的火山頸時,怎麼可能用人工慢慢挖開?就算山頭旁的藏羚羊都快絕種了,也不干那些在克里米亞半島喝伏特加吃魚子醬的老闆們什麼事兒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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