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 《威尼斯日記》
精選輯是一種「只留最美好」的淘選概念，在流行樂可能是歷年主打歌、在文學界可能是得獎作品集、在歌劇可能是詠嘆調選粹...... 等一下，威爾第詠嘆調選粹跟唐詩三百首根本就不是同一種精選輯啊！不是說前者只有威爾第的作品，後者包含了王維李頎李商隱杜秋娘，這只是作者數量上的區別；而是前者裡面會有《茶花女》的第一幕、《聖女貞德》的第二幕、《弄臣》的第三幕，和《西西里晚禱》的第四幕！
也就是說，整張威爾第詠嘆調選粹聽下來的情緒是：宴會上眾人舉杯盛讚青春與情愛，緊接著，從戰役榮光中急流勇退返回山林，再馬上進到酒店大嘆女人真善變，同時與殺手的妹妹調情。真相大白的時刻，才發現情人是仇人的親生兒子，只好相約來生再續前緣，今朝我先撒手人寰。連一向驚世的民視八點檔編劇，都不見得能順利連接這些轉折吶。
想問的問題不是：淘渣選粹後的精華到底是什麼樣的組合？
真要問的問題是：在還沒淘選出精華來之前，作品是個什麼樣子？
公爵在酒店大嘆《女人真善變》時，不知道前因後果的，還以為公爵被女人拋棄了，怎還能談笑風生，而不是淒風苦雨呢？明明這首歌的情境諷刺入骨，是前一刻才與情人分別的公爵正待調戲酒店姑娘，殊不知情人與仇人正在門外偷聽；善變又不貞的，完全是得意洋洋的公爵。沒有第一幕的結仇、第二幕的奪愛，第三幕發現情仇本是一家的堆疊，怎麼知道《女人真善變》原來不是一場夫人給老爺戴綠帽，結果生了隻貍貓的喜歌劇橋段，而是好傻好天真的少女夾在弄臣老爹和公爵情人之間，發現老爹想買兇殺人，而情郎居然負心薄倖的諷刺人生。若把《女人真善變》從整齣戲裡抽出來，也只不過是輕快幽默的一段曲子而已。《弄臣》這齣戲可不是靠曲風活潑而大受歡迎，憑的是戲劇張力和人物塑造呀。
精選輯的初階迷思就是：以為亮點的本身無須襯托，只要被找出來，它就能自行發光發熱。沒有這種事。再美的月色都要夜色來襯呀。連只有兩句的笑話，也需要前一句為後一句鋪哏吶！
精神科醫師：「妳從什麼時候開始覺得自己是狗的？」
精神科患者：「從我還是隻小狗的時候。」
感受的鋪陳太重要了。
所以 IKEA 在結帳出口都會賣物美價廉的霜淇淋，好讓你的結論是這趟購物經驗十分愉快。
人心是一條線性的時間軸，此刻的感受都依於此前的堆疊。
除了以為亮點本身就有足夠的美好能夠打動人心，以為感動不待經營就能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精選輯的中階迷思，說穿了就是七步成詩。七步詩是才子被逼急時的狗急跳牆之作，雖然不錯，但歷史上也就這麼七步能成一詩，其他的任何七步都沒有。精華輯中階迷思不是針對作品品質的完美迷信，而是對作品產出過程的完美迷信。七步成詩，難道七七四十九步就要做出七首詩不成？寫出絕世佳作需要天時地利人和。把王羲之再灌醉一次架到蘭亭去，他也寫不出同樣的一幅《蘭亭集序》了。
這個迷思最大的問題卻不在商業雜誌一直像想複製蘭亭集序一樣地複製某某人成功經驗，而是在有了一次的成功，就緊緊追著下一次相當程度的成功這種心態。放在廣告行銷案上，就像創新的一次網路病毒行銷用極低的預算達成極高的銷售，往後就要求總是要以三塊錢的預算達成五百塊的效益，好像成功的每一吋都在規劃之中、不靠形勢、不靠運氣、完全是自己應得的一樣。以為成功之後就該接著下一個成功，好像出類拔萃的成就是一個穩定組織裡的固定位階一樣，一旦爬上去之後就理當享有尊榮禮遇。
但是這種心態最可怕的應用還不是花錢購買行銷服務，是醫療服務的系統規劃。舉世聞名的台灣健保有一個與收支平衡看似無關的黑暗祕密：要不是最優秀的人才幾十年來都被送去做醫生，健保哪有機會用這麼低的成本得到優質的服務？醫療體系本身就是人才的精選輯，而且他們逐漸被逼著以只能有佳作、不允許劣作的壓力在工作。他們就是一群天才曹植，而且每天都必須七步成詩。因為受不了的曹植走了，剩下的曹植不背負這種工作壓力和工作量，體系就會崩解。
精選輯的高階迷思不在精選輯的品質、不在精選輯的產出過程，它根本不在精華裡，而是在糟粕裡。若說精華輯是一種「留下完美、汰除不完美」的概念，那些完美跟不完美之間的關係，大概就是奶油和白脫牛奶（buttermilk）之間的關係；也就是說，它們都不適合單吃，而且它們兩項本來就在同一桶牛奶裡！若說《茶花女》劇中唱著飲酒歌裡豔若桃李的交際花是奶油，而向神哀嘆自己芳華早逝的蒼白山茶是白脫牛奶，劇作家還是要譜出整個劇作的起伏跌宕，就像母牛只能產出牛奶，無法產出奶油或脫脂奶一樣。就算奶油的確是精華，白脫牛奶也不是糟粕。
奶油不是自然界的常態、七步成詩不是人類智力使用的常態、精選輯也不是創作的常態，它們必須是少數時刻刻意為之的成果。而精華旁邊的那堆糟粕，雖然包含了更多常態，但也不是全面的常態。常態總是精華夾著糟粕、糟粕拌著精華，雖然有些礙眼，但相當平衡、相當健康。
完美是一種失衡。完美的背面，沒有不藏著失衡的。因為人類所期盼的有效率、有效、完美，都不是自然的產出方式。完美產品的背後是多次的實驗失敗和污染廢棄物，以及鉅額開發成本；一個總是笑著的人，若非顏面神經失調、精神失常，只能在人後咬著棉被把悲傷哭完。
精選輯並不是壞東西，就像奶油真的很棒一樣，只是把整體抽出精華、剩下的歸為糟粕，並且刻意忽略糟粕的存在，既不平衡、也不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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